【家庭药师】情系弃婴，祸福难定

讲述：彭俊生（中山大学附属第六医院食管胃肠外科教授、副院长）编辑：洪晓婷

2008.2.13★正月初七★

春节长假刚过，大年初七上班一早，我接到新生儿科肖主任的电话：新生儿科收到一名患儿，出生大概3日，患有先天性食管闭锁；问题是，她被父母遗弃了，目前找不到家属，对待这名患儿，应该怎么办？

“家属有没有留下什么，例如联系方式？”

“没有。襁褓中有一张纸条，写了电话号码，是市福利院的。”

“无论如何，先尽力救治。”

事情发生在昨晚10点左右，新生儿科值班医生接到陌生男子的来电，说在住院部某处听到婴儿啼哭，却又支支吾吾地不肯透露自己的身份。紧接着，地方派出所的民警赶到了医院，他们竟也接到了那个神秘男子的报警电话！在护士的协助下，民警在住院楼3楼尚未装修的病房内找到了那个女婴，当时孩子的哭声非常微弱，是以一直没有被发现。

女婴被送到新生儿科，值班医生很快发现了异常。该女婴的脐带尚未脱落，结扎方法非常粗糙，且有肺炎的迹象，额头的针孔、鼻下的胶痕都说明，她曾经接受不够完善的治疗。当护士给她喂奶时，女婴发生了严重的呛咳，奶水从鼻孔中喷流而出，面色紫绀并且呼吸困难。生命危在旦夕！

值班医生马上组织抢救并请示上级医生。考虑到女婴进食困难，医生下达“插胃管”的医嘱，然而，护士一再尝试，竟无法成功插入胃管！无奈之下，只能选择静脉补液维持生命。

医院非常重视，马上组织儿科、消化内科、消化外科的专家会诊，提出为女婴行胃镜及CT检查。当纤细的小儿专用胃镜刚通过食管3～4厘米时，便看到了闭合的盲端，无法再前进。经过全面体格检查和胃镜、胸片、CT等辅助检查，结果发现，本该一路通畅的消化道，近段有食管闭锁，远端有肛门闭锁，并且食管与气管相通、直肠与阴道相通！这种情况就相当于，本该畅通的消化道在食管和直肠将近出口的地方走了“歪门邪道”，出口长到了气管和阴道上！

2008.2.14

我看到了那个女婴，眼睛像正常孩子一样漆黑，皮肤像正常孩子一样红润，只是哭声有些微弱、反应比较迟钝。看着这个小宝宝的模样，很难想象正常的孩子能够进食她却连唾液都无法吞咽；正常的孩子能够排便，而她的胎粪只能从直肠排到阴道，从阴道口滑出。更麻烦的是，由于食管与气管相通，这孩子并发了吸入性肺炎，治疗起来比较棘手。

我的意见是尽快联系广东省小儿外科界的老专家谢教授，对于这么一丁点儿的孩子患上那么复杂的病，他的处理经验在我们之上。谢教授接到我的电话，对这个病例很关心，马上表示愿意为我们提供帮助。

护士们说，今天是西方的情人节，又是大年初八，挺吉庆的日子，但愿这个孩子能尽快脱离危险。

2008.2.16★（星期六）★

我们医院是以食管、胃肠、结直肠、肛门疾病为专科特色的医院，患儿家属可能考虑到这一点才将孩子放在这里。医院责无旁贷，决定免费全力抢救这个女婴。

治疗的关键是通过手术接通患儿的食管和关闭瘘口，这种手术在广州只有少数几家医院能做，中山六院在移交给中山大学之前也没有先例（2007年初，原广州市第六人民医院移交给中山大学，更名为中山大学附属第六医院，又名中山大学附属胃肠肛门医院）。今天是周六，原则上周末是不安排手术的，但经过几天充分的准备，我们认为越早手术对孩子越有利。希望手术之后，这个女婴能像正常人一样吮吸和吞咽，因为到今天为止，她还没有尝到人间的烟火，哪怕只是一口奶水。

食管闭锁并发食管气管瘘是致命的，我们决定先处理。先天性肛门闭锁并发直肠阴道瘘并不影响女婴的生存，可以在其他问题解决后，一切稳定的情况下再进行手术。向当地派出所的警员说明手术风险后，警员以女婴“亲属”的身份在手术知情同意书上签了字。同意书上的内容包括这么一条“具体手术方式术中再定”，因为在开胸探查以前，谁也不能百分百确定，哪种手术方式对这个只有3.1千克的新生儿最好。

手术室齐集了小儿外科、食管胃肠外科、新生儿科、麻醉科和重症监护室（ICU）的专家。取下女婴口鼻上最小号的给氧面罩后，麻醉医生施行气管插管吸入给药和静脉给药的复合麻醉。我们定好的切口约8厘米，只有我们的食指那么长。作为一个胸腔内手术，这个切口实在不能算大，所能暴露的术野非常有限，只容我伸进两根手指进行操作，这对手术医生是很大的挑战；但在这个比我们的手掌大不了多少的孩子身上，切口从前胸一直延伸到后背，触目惊心。

当女婴的食管暴露在视野之内，我们发现患儿的食管中上段完全闭锁了，上段食管与气管相通，闭锁远端的食管只有我们的止血钳尖端那么一丁点儿。这是我见过的最细小的食管，食管远近端的吻合再通相当困难。说实话，我缝合接通过很多消化道，第一次面对这样的食管，也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，缝合极其小心。

手术从早晨10点开始准备，生命体征检测、血管插管输液、气管插管麻醉、停留胃管尿管、开胸探查……，到下午2点半关胸完毕，每一步都不容易，整个过程进行了约4.5个小时。术程顺利，女婴各项生命体征平稳。手术室里所有医务人员都松了一口气。3点钟，还在沉睡中的女婴被直接送到了ICU进行监护治疗。

开胸手术对心肺的影响较大，成人有时都受不了，对于一个刚出生几天的新生儿，术后送到ICU监护治疗是最安全的方式。我们希望在ICU，能让女婴尽快摆脱气管插管的现状。

2008.2.18

女婴恢复很快，今天就可以脱离呼吸机自主呼吸了！也许她并不知道，她正承受着一个成年人也难以承受的痛楚，克服着一个成年人也难以轻易克服的创伤。

术后由于麻醉苏醒，女婴一度烦躁；由于过度通气，也发生了轻微的呼吸性碱中毒。但经对症处理后，情况在朝好的方向发展。吸入性肺炎，也在进一步的控制中。

2008.2.21

手术后第五天，拔除了胃管，可以像正常婴儿那样给她喂奶了。可以说，母乳是她目前最好的粮食，能够为她提供最完善的营养支持，但是，母乳从哪里来呢？医院还是想了办法：向产科新妈妈们募捐初乳。这个提议得到了产科很多新妈妈的支持,“爱吾幼，以及人之幼”，是对这些新妈妈最贴切的赞誉。这个孩子，幸福的喝上了“百家奶”。

2008.2.25

那孩子恢复得比我们想象中更快！今天伤口拆线，创口愈合良好，肺部感染也已经痊愈。从手术到转出ICU，一切都很顺利。由于没有父母照顾，我们把她留在普通病房继续疗养。

2008.3.11

在她治疗和恢复的过程中，多家媒体报道了医院无偿救治弃婴的善举。我们希望孩子的父母看到这些报道能接回自己的骨肉，毕竟血浓于水，能在父母跟前长大的孩子才是最幸福的。

报道引起了很多市民的关注，大家纷纷来电关心她的病情和去向，还有人登门探访，并留下了奶粉、纸尿片等婴儿日用品和现金。来自广州、重庆、深圳的几对夫妇还表达了收养这个孩子的意愿。医院也为孩子垫付了几万元的医药费。

今天是女婴出院的日子，按时间推算，也该是孩子满月的日子。可是直到今天，我们依然没有女婴父母的消息，不能不说有一点遗憾。

收养程序是福利院和民政局的职能范围，医院无权决定，根据有关部门的建议，医院最终通过派出所，把女婴送到了福利院。

我们所能做的也只有这些，医院重视了，医务人员都尽力了，社会、媒体也关注了。可惜患儿的父母还是没有出现。从维护人类生存权的角度，我们的努力当然是正确的；可是从人道主义出发，这个结果对孩子是福是祸还很难说。失去了父母的关爱和庇荫，这个孩子的人生路充满了未知，而我们，只能送她到这里。